——谈李安军的水彩画创作
韩少玄（北京）
1．
“最近我遇到了一些困难”——安军说。
于是我思考着他的这句话。
因为我知道，他的这句话是不会随便说出来的。他说感觉到有点画不下去了，我预感到，在他的思想的内部,在他一直表现不俗的创作表现中，肯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而且是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虽然不至于生命攸关，但也关系重大。是些什么困难呢？
……
在一个艺术家从事创作的过程中，类似的困难其实是在所难免的——
困惑源于外在的世界。
焦虑则是直接来源于艺术家内心。
尤其是在当下的这种时代环境和创作氛围中，对于一个有着思考的习惯和艺术责任感的创作者来说，这来自外部世界的困惑以及由此困惑所带来的内心的强烈的焦虑的情绪，是正常的，平庸的和无能的手工制作者是不会具有这种思想上的波动的。
所以我必须认真对待。
困惑，焦虑，——
曾经有人不无遗憾的说，在我们中国这样的社会和文化环境中，艺术，永远不会成为文化的主流。虽然我一直不愿意相信，但必须承认，这是事实。可以看到的是，我们的艺术，在刚刚脱离了蛮力的政治权力的控制后不久，便迅速落入了被金钱经济所左右的魔掌之中。从前几年开始，在艺术时常火起来之后，其热度一路飙升，一小部分艺术家及一部分伪艺术家的作品在资本参与人为操作下，价格被炒成了天价。于是，在天价作品与非天价作品之间、天价作品与非天价作品甚至是作品久久不能进入市场的创作者之间，都产生存在着巨大的分裂性的距离。
困惑由此而来。
在这些困惑中间，夹杂的是一系列的疑问和不解，这些天价作品真的有如此诱人的经济价值吗？艺术作品的价值能够仅仅以经济价值作为衡量的标尺吗？从艺术、学术的角度来考察的话，在天价作品与非天价作品之间真的存在这么悬殊的差距吗？……
面对如此种种的景象，那些创作并思考着的艺术家迷惑了，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这些现象本来就是极其不正常的。这困惑，在天价与非天价作品的创作者之间同时存在。由此困惑开始，他们被迫思考，思考中不免夹杂着内心的焦虑和不安。他们认为有必要重新思考一下艺术，以及自己的艺术创作。自己究竟是为艺术而创作还是为金钱而创作、面对如此疯狂的艺术市场自己应该以怎么样的立场和态度来对待同时怎样来继续自己之后的创作，他们迫切的希望能够尽快的理清思路、认明方向，否则他们的创作活动将难以继续。更危险的是，他们的艺术生命有可能会从此结束。那会是非常不幸的事情。
问题足够严峻了。
不过在担忧之后，我还有一种颇为欣慰的感觉。如果，在这种之后我看到或者听到的竟是无动于衷的话，那么我的心情大概就会是另外的一番情形了。
但，我帮不了他们。
所有的问题应该一个人面对，并争取在内心的残酷的斗争与奋力的的挣扎中，得出有用的结论。我只想在此转述一个细节，一个达利传记中关于他创作心得的真实的细节。
——
达利曾经对他的一个好象也是画家的朋友说，当我怎么画也画不下去的时候，我就用自己的头去撞画室的墙壁，直到血流不止，直到我能够继续开始我的工作。这是我创作的方法，也是我成功的秘诀。
这是在达利传记中我记忆最深刻的一部分。
足够的顽强，也足够的残忍。
我不想过分的追究达利在创作中曾经遇到过什么样的困难，何以他会采取如此极端的解决方式，当然，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也是艺术史家的事，与我无关。我只是欣赏他的这种姿态和精神。
难道不值得的效仿一下吗？
困惑并且焦虑着的艺术家，在此应该有所感想了。
包括安军。
2．
相信安军能够在经历过这一番困惑与焦虑的洗礼后，会给自己寻找到一个比较明确的立场。其实，从他最近暂时给我的作品来看，就已经可以证实我的判断了，这些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表明他最近一段时间的创作态度和艺术思想。
不久前的一段时间，我曾以《风景这边独好》为题，写过一篇关于安军绘画创作的文字，那是着重针对他的风景画系列创作展开讨论的。他的那一批作品，就我个人而言是比较喜欢的，他自己也表示过比较满意，本来我是以为他会沿续着这条路子一直创作下去的。不过，现实的情况是，在那之后，他用他的作品不断的给予我一些新奇的感受。
在他的风景画之外，后来我还见到过他的一些人物画作品，印象中，似乎让我能够从其中想到一些个关于人的存在状态的话题，就此话题我写过一篇文章！但我没有想到的是，现在安军又把他的抽象画作品放在了我的面前，真有让我目不暇接了。
从风景画到人物画，在从人物画到抽象画。我想，就凭他在这不算太长的时间里，能有这么大跨度的转变，足以让人看出安军作为画家的可敬之处
还真没有想到，安军竟是这么一个不安分守己的家伙。
不过，在艺术创作里面，这种不安分守己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品质。
……
目前所见到的安军的抽象绘画作品，是他近期一些新的想法的实现，或者说是他对自己绘画艺术的尝试性探索和实验。既然是探索和实验，就不可能非常的完美。我们不必过于苛求。
那么假如说，用一种假大空的批评方式，把对他的这些作品的解读上升到哲学文化、宇宙终极的高度来讨论，我是可以作到的。不过，对于安军，我不想那么做，一来没有必要，二来也是对他的不负责任，如此说来，与人与己都没有好处，不如说点真实的想法，或许还能够给他哪怕是一点有意义的启示。
正好，讨论安军的抽象绘画作品，还能够结合我近期关头于艺术的一些新的思考和体会。
最近，我对两个问题产生了兴趣。
——关于抽象绘画创作的问题。
——如何能够让我们的抽象绘画创作与西方的抽象绘画创作拉开距离，从而创作出既有时代感又能体现我们的民族特色的抽象绘画作品的问题。
这，也应该是安军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3．
从抽象画说起。
既然说到抽象绘画的问题，就不能不提到康定斯基。作为西方抽象绘画艺术的开山人物，他以及他的作品，都对其后的抽象绘画创作起到了非常深远的影响。而且，尤其是他的一些关于抽象绘画的理论观点，即使是在今天，仍然不失为后世创作者籍以理论思考和创作借鉴的基点。康定斯基的《论艺术的精神》、《论点、线、面》，在我接触和思考抽象绘画的过程中，常常会不由自主的想到。
比如，康定斯基说——
所有的艺术中，抽象画最难，它要求画家有良好的素描技巧，对构图造型和色彩构成有超常的敏感的把握，而且还应该是个真正的诗人，最后这一点最关键。
其实，抽象绘画的创作的困难远远不止于此。
考察中国传统绘画艺术创作和欣赏的整个过程，虽然也不乏有对抽象美局部的认知、欣赏以及抽象手法在绘画等艺术创作里的运用，但这也仅仅是局部而已。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这个民族在逻辑的抽象的思维方面总体来说是比较缺乏的，往往我们更擅长的是直观的、模糊的、感性的思维模式，这种对外界事物的关照方式，就同时影响到绘画艺术创作中来。由此，我们只能说大写意的国画艺术和狂草书法在某种程度上是接近了抽象艺术，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就是严格意义上的抽象艺术，大写意的国画艺术和狂草书法是运用了一种极其简练的概括，这个概括还不能等同于抽象。
抽象绘画源于西方，植根于西方的理性逻辑思维之上。相反，我们缺乏这个传统。
这是个难点。
如果不想仅仅成为西方抽象绘画艺术的翻版和尾随者的话，那么，我们就面临着一个缺乏前导性的经验或者说是延续着的传统的困境，我们，没有一段可供借鉴的历史。除却西方的抽象绘画艺术，我们的所有起点是建立在空白上面的。
那么，在进入抽象绘画创作之前，我们应该先在本质和核心的角度上面把握，如果没有一个关于理论观点上的彻底的认识，创作，是没有办法顺利展开的。
作为于具象绘画相对立的抽象绘画，都是出于认知表现的需要，但又有所不同，在表现形式和表现内容上同时存在着很大的区别。在创作和欣赏的过程中，相对来说具象绘画是是易于把握和接受的，因为我们可以很容易的在作品同个人经验之间建立起沟通和共鸣，不过，到抽象绘画情形就有所不同了。在形式上，抽象绘画所运用的符号和色彩，都是自然界所不存在的，往往是出于创作者表达的需要，是创作者的自由选择，同时在表象内容上面，也往往是随心所欲的，或者热烈，或者冷峻，但对于欣赏者来说，很难确切的把握创作者的诉说。误解和偏见也由此而来。
事实上，抽象绘画艺术的创作在我们整个现当代艺术创作中也确实一直以来都处于边缘位置，好象这其实就是不容忽视的原因。
来自创作和欣赏的双重困难，同时指向抽象绘画，很尴尬。
虽然如此，抽象绘画依然迷人。
大概是出于抽象绘画的迷人之处，就是在于——自由。
抽象绘画，它不必过多地考虑一般绘画所注重的具体形象，只运用补交单纯的符号和色彩，在形式上它首先是自由的，摆脱了物象的束缚。在表现内容上，它也不必太在意要明确地在画面里面表达什么，可以是一时随性的情绪，也可以是难以表述的思虑，在内容上面也是比较自由的。在具象绘画里面难以付诸表达的东西，在抽象绘画里面找到了他的立足根据，我想这可能是抽象绘画创作者投身其中的根本性原因。
王衍成先生说，抽象是主观意识受外界影响过滤的结果，也是带有主观能动性的非具象思考，是相信视觉形象，而对语言不信任，使充满冒险的追求生活。
毕竟，自由是人人都渴望得到的。因为人，在现实生活中得到的自由是有限的，对创作者和欣赏者来说皆是。
——世界越可怕，绘画越抽象。这是康定斯基说的。很是。
这是抽象绘画的一个性质。
沃林格先生有一段话，可以帮助我们对抽象绘画的理解。
他的关于移情和抽象冲动的理论——
从心理根源的角度讲，抽象冲动植根于对空间的一种极大的恐慌，这种对空间的恐惧感本身也就被视为艺术创造的根源所在。在原始民族和东方民族那里，缺乏像希腊那样的和大自然的亲和关系，自然界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神秘混沌的复杂的现象，他们直觉到世界的广阔繁复和自身之间的孤立，因此而产生了强烈的恐惧心理。面对变幻不定的外在世界，原始人萌发出一种巨大的安定的需要，于是将外在世界的单个事物从其变化无穷的虚假的偶然性中抽取出来，并用抽象的形式使之永恒，通过这种方式，他们便在现实的流逝中寻到了安身之所……
恐惧，使抽象绘画得以成型。
也不能忘记，抽象绘画艺术本身就是对于现实世界的一种否定。
《心经》有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佛讲有，也讲空。就空的一方面讲，它就是对世界的否定。可以说，抽象绘画是走向了空的一面。对现实世界的肯定或者否定的态度，决定着一个人的确处世立身的人生态度。进一步讲，对于艺术家，他的人生态度同时也就是他从事创作的态度。
面对作品，我揣摩着安军的思想深处正在转变着的过程。
同时我也可以相信，如果安军也如我一样面对和思考抽象绘画，并在此基础上面展开自己的创作的话，那么就能够判定近期的创作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游戏。
……
否定，不应该是来自猜想和臆测。
所以朱雨泽先生讲到，抽象艺术的本质就是探求自然规律的呈现和显现，它是研究物质世界最本质的存在，抽象艺术是没有主题意义、没有意境象征、没有意识形态的纯粹的艺术，表现在视觉上就是一种纯粹的视觉科学。
记得有一句话说，最可怕的敌人，往往是处于事物的内部的。因为，只有他们才能最有效的抓住作为对立面的事物的致命处，加以攻击，也就是说，他们侍从事物的根本上下手，所以可怕。那么作为从事抽象绘画创作的安军，或者说一切从事抽创作的创作者们、作为对现实怀有否定态度的创作者们，也应该从事物的本质入手。
很自然的，相当于对抽象绘画的创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连就一双具有穿透事物本质的能力的眼睛。
否则，所谓的否定是毫无力度的。
惟有此，才能够保证创作者所展现给我们的作品是有深度有价值的。而现实中的创作状况也有时不能尽如人意，流于装饰画和极尽抄袭之能事的所谓抽象绘画，比比皆是。原因不难发现。如果缺乏这种把握事物本质的能力，那么奢想自己的作品同时具有独特的表现形式和深刻的思想内涵，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些，是重要的。没有了这些内容，作品也基本上就没有了存在的理由。
于是，话题可以稍微具体一些了。
毋庸质疑，形式和内涵是意识作品必不可缺的两个方面，一如阴阳，一阴一阳之谓道，缺一则道之不存。具象艺术和抽象艺术，无一例外。此外，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是如何在抽象绘画艺术创作中确立个人风格以及同时保证民族性审美风格体现。没有个人风格的形成和确立，创作是不成功的，创作者个人的价值难以体现。顺言之，没有民族特色的创作同样是不成功的。
困难，再次降临。
很从容的，安军接受了这次挑战。
抽象绘画理论大师A?D?莱茵哈特说过这么一句话，艺术就是艺术，其他的一切就是其他的一切。他的这句话，是针对西方现代抽象绘画艺术而言的。不必过多的去追问他的观点的正确与否，但是必须承认，他在肯定抽象绘画的形式语言的重要性这一点上，他是正确的。绘画，首先是视觉的。不过抽象绘画的形式语言也不会是凭空而来的。一切的抽象都源于具象。翻检西方以及我们自己的抽象绘画理论及创作，可以发现，抽象绘画在形式上面，可以分成两类：对自然中的物象加以减约、提炼和重组或者是完全的抛弃自然对象以纯粹形式构成出现也就是纯抽象。前者有可以划分为以自己对事物的概念为创作的依据、减去被认为是次要的偶然的因素、追求一种本质和从个别的特殊的对象中抽取艺术形象。这是从广义的角度来界定抽象绘画的内容。可以把这理解成为两种不同类型的创作模式。
前者，完全是西方的。
而后者，我想更适合于在中国传统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的艺术，在某种程度上，它类似写意绘画。减法，是抽象艺术不变的法则。我们的写意绘画和书法艺术，从来不以写实为最高目标，如果能够独具匠心，就可以从中汲取到创作的灵感，从而演化出一套自己使用又兼具民族特色的抽象绘画形式语言——由于书法、园林和戏曲等传统的艺术形式中普遍存在着准抽象的艺术传统，中国艺术家在象征符号、意象转换方面也有着广泛的选择余地，在寻找原创性母题方面，中国博大精深的历史资源更为当代艺术提许多天然的优越感——如此一来，问题就容易解决了。孙连刚先生提出“表意抽象”这一有着鲜明中国特色的概念，是值得玩味的。
关键是，如何使才能是形式语言的个性鲜明化。
这是重要的。也是很不容易的。
因此，有人讲——
由于抽象艺术需要的个人语言符号作为自己独特的表达形式，以此区别其他的抽象绘画语言。艺术家在作品中熔铸自己的风格特征，不断加强它，构成一种特殊的标志，这是抽象艺术规律之所在。否则，他将毫无个性的淹没在各种色快和线条中。安军在风景画和人物画的创作中，具备了一定的积累和功力，现在他面临的问题应该向着反复面转移。这是他目前的工作重心。
我期待着。
前面曾经提到康定斯基说过的，抽象绘画的作者还应该是真正的诗人。这是在形式语言之外，对创作者提出的又一个要求。也就是说，作为画家首先要是一个有着丰富而深刻的精神生活的人，一个真实的人。这里提到了真实，因为——抽象画是虚构的模型，但他阐明一种真实，一种我们无法、不能描述但可以被推断的真实——也许，这种真实只属于诗人。
……
要对安军说的，也就这些了。
